事无常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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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后挥手示意她起来,同时示意她继续说下去。然而看她的神色,似乎早已知道了一般。

“据秦将军说,此次大获全胜,最大的功劳是卫老将军。老将军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,以自身为诱饵,带领三百骑兵将蛮夷主力引入葫芦谷,秦将军则领兵断后,堵住出口,全歼敌军……只是当时场面太过混乱,卫将军身边护卫死伤殆尽,而今居然连尸骨也找不到了……”

她的声音很低很轻,说到后来已经是忐忑无比,不断地看母后的脸色,自己也有哽咽的意味,终于断断续续说完。

母后身子一松,嘴里喃喃道:“果然如此……”我料想依着她对于外祖父性格的了解,便是应该猜到了外祖父的惊人举动。

阿蛮早已泣涕涟涟,强忍了没有发出声音来。

却是连我也不能不动容,外祖父居然是如此的一个人,当时的情景也很好想象了,必然是外祖父示弱,而蛮夷恨他入骨,怎会不抓住机会?然而这计谋虽好,却是玉石俱焚的法子。

何为英雄?此等便是!

然而常侍中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还没完,她继续道:“满朝文武一直跪拜,请皇上以国礼厚葬卫老将军,皇上亦决定七日后为老将军行国葬之礼……”

我心中了然,如此武将,最后的归宿必然如此,然而极尽哀荣又如何,人,终究是不在了。

母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,转而对我道:“静女,我们回宫去吧。”

我知道此时母后内心极度悲伤脆弱,需要亲人在旁陪伴,故而要求进宫小住,母后亦是知道我的心思,自然允了。

我也料到因为这事博士会给我几天假,不然太不近人情。

常侍中没有提到的是,尽管秦思远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有罪,然而战场瞬息万变,战术一旦制定便应该执行,战机一旦失去可能再也不会有了。所以虽然外祖父是牺牲了,却换来了边境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太平,秦思远亦是居功至伟,父皇封他定远侯。

这是开国以来为数极少的异姓侯。

回到椒房殿之后,母后的情况虽然不是很差,却也总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,整日里都是一副病态,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,却是没有什么办法,毕竟心结难解,悲伤更是难以消弭。

那么唯有借时光之手抚平伤痕了。我默默地想着,一边竭力取悦母后。

母后回到椒房殿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,而后宫的大小妃嫔则是按惯例探望,毕竟母后因此事生病的事情几乎人尽皆知。但是母后已经如此衰弱,寻常人等也只有聊表心意罢了。

但是对于有些人,母后却还是会见的,我的姑姑清河长公主算一个,秦夫人秦蓁蓁也算一个。

这日下午,我刚服侍母亲喝了药,便有宫人通报,秦夫人来访,过了会儿又改口为定国夫人。

是了,秦思远都得了晋升,他的夫人的称谓,自然也是要改的。

母亲半躺在床上,显得纤弱却柔韧,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。

秦夫人进来一看到母亲便皱起了眉,第一时间连行礼都没有,便脱口道:“怎么清减这么多?”语气里都是满满的疼惜。

然而礼节却是不可免,双方也只是意思一下而已。

其实我看见秦夫人倒是松了一口气,她是我母亲的好闺中密友之一,亦是个聪明圆滑的人,又见多了人情世故,必然是比我更懂得哄母后开心的,至少会使她心情好几分。

这样的事么,渐渐地也就可以接受了,可母后还是病了。

我静静地听着母后和秦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,母后虽然仍旧是有几分病恹恹的意味,却是不知道是碍于面子还是如何,居然真的露出了些微的笑意,我看在眼里,只觉心中宽慰几分。

听了一会儿,只感觉秦夫人实在是交际方面的好手,有几次都面临冷场的尴尬了,却是被她重新挑活了。一张巧嘴虽然不甚锋利,说出的话却是叫人心中暖意涌动,而母后此时,正是需要这样的人的。

听着母后与秦夫人相谈甚欢,我稍稍放了心,便轻轻走了出去。

这几日我一直陪在母后身边,虽然是不断好言好语的安慰着,可母后的反应亦不是很热烈,我也知道她心中的结不是一日可以解开的,却还是会有压抑的感觉。

幸而秦夫人到此,我得以解放了一小会儿。

我在椒房殿小花园里随意漫步,看着开的热烈的菊花,陡然想起那年外祖父出征玉门关之前与我说的话。

他说,许多时候,人为了安身,可以做任何事,或好或坏。

因了外祖父和母亲的缘故,我最近的情绪也不算是太好,却是一直在努力隐藏着,椒房殿已经够乱的了,我不能再让她们为我分心。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,然而此时此刻,我的脑海中想起外祖父无奈的面容与苍老的身躯,强忍了许久的泪眼竟不知何时决堤。

一滴滴,滴落在花瓣上,悄然滑落,再不见踪迹。

身畔忽然有人递上了一条手帕。

我微怔,转过身,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少年,一时间移不开眼。

依然是印象之中的轮廓,却是比两年之前更为棱角分明了些,而皮肤也是因为长久的边关生活变得微黑,双眼依旧是幽黑深邃,望不见底。

他的眸子里映出了一个小小的,凄惶的我。

眼前这个少年,渐渐与从前我曾爱慕的人相重叠。

这是秦昀,我最初动心时的秦昀。

很久很久之前,我初次所见到的秦昀便该是现在这模样,带着少年的清冽气息,却又不若寻常少年那般。

两年的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了……

那时我与他的初识亦是在及笄之后。

我心中莫名的惶恐。

一切似乎有绕回了最初的模样。

外祖父战死了,秦昀又一次在及笄后出现在我面前。

这一切,为何又变成了这般呢?

“擦一擦吧!”秦昀的声音较之从前,更加沉稳,然而这沉稳之中又带着温和,听来更为阳刚。

我心知自己此时的狼狈,扯过他的手帕胡乱在脸上擦了擦。末了又像是发泄般,将他的手帕丢到地上恶狠狠踩了几脚。

再抬头时,已经将方才烦乱的思绪全然收敛,端出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,问道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然而此时的秦昀,这样站在我面前,如同搭讪一般的场景,他却是不善言谈。不仅如此,脸上亦是略带些迷茫的表情。

是不知道说什么吧。

令我难以想象的是,时隔两年,秦昀依然不是多么能言善道,他不懂丝毫掩饰,便回答我道:“娘亲叫我一起来拜见皇后娘娘……”

他不说完我也是明白的,宫中妃嫔和达官贵人,皆是忙不迭进宫安慰母后,只不过母后愿意见的人极少罢了,而秦夫人便是其中之一。

“那你怎么不去见我母后,到这里做什么?”我不得已又问的清楚了些。

他犹豫了一下便道:“娘亲和娘娘亲密之言,我不方便在场……还有,娘亲说公主心里一定不好受,叫我找机会劝几句……”

我闻言倒是稍稍一愣,很快便明白了过来,我就说秦昀怎么可能有这个心来理我,不过是秦夫人的指示罢了。

“哦?秦夫人叫你如何劝慰我?”想明白了这一点,我神色微变,带着些戏谑嘲讽的笑意看着秦昀。

他的神色一直在变,看得出来他刚刚话一出口便开始后悔了,我想他一定很是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这般没有遮掩,真是个傻小子。

不过,现在不成熟,不代表之后也是一样。相比之下,我倒是更喜欢他这个时候的坦率真诚。前世的秦昀,给我最深的印象,便是不动声色!

我亦是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,我们的交集实在是太少。此时我才惊觉,我对于秦昀的了解,实在是太少。

我们各自沉默了一会,如此便有些尴尬,我略一沉吟,终于找到打破僵局的话题,便道:“你这些年如何?边关可好玩么?”

他看我一眼,有些诧异。我语气清淡,显得对战争极为不屑,而他也必然感觉我锦衣玉食,不知众生疾苦,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么?!

稍稍思索了一会,他却还是慢慢道:“这两年行军打仗,让我明白了许多事理。两年里我从一个毛头小子,长成了可以带兵打仗的小长官。我见到了太多的鲜血和杀戮,见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战争,也明白了,有些事情在生死面前真的是无聊而没有意义,可悲的是有些人还是沉浸其中,不能自拔。”

他用严肃而认真的语气这样说着,全然没有感觉以他此时的年纪来说这番话,总是有些引人发笑的意思。

我眉毛一扬,问道:“无聊的事?譬如沉浸在悲伤之中?”

他知道我指的是母后,倒也没有急着反驳,而是缓缓道:“能够悲伤也是件好事,说明你还活着,且不说哀莫大于心死,便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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